德国媒体公开嘲笑希腊的边界是一块“满是漏洞的奶酪”,匈牙利指责希腊未能管控海岸线、不把难民挡在土耳其的做法是“不负责任”,巴黎恐袭之后更有舆论要把希腊“踢出申根区”。希腊一边反唇相讥,指责匈牙利在边境筑墙是冷战思维,敦促德国等富裕国家加快接纳移民的进程;另一边则坚守人道主义立场,对难民进行力所能及的救援。
这个拥有悠久航海历史的民族习惯称自己是水手。在海上遇到落难的人,他们说,水手的职责是救援,这是我们的传统。
希腊总理的背景板
2015年11月4日,雅典国际机场。在欢送首批通过合法途径获得重新安置资格的30位难民离境前往卢森堡的小型仪式上,希腊总理齐普拉斯用来做背景板的照片十足抢镜:三位希腊老祖母坐在一条长椅上,其中一位手拿奶瓶,给怀中尚在襁褓里的婴儿喂奶,另两位慈爱地注视着婴儿。她们身旁不远处,一位戴头巾、穿长衫的年轻妈妈微笑看向画外,抬手整理自己的衣衫。
这张名为《三个祖母和一个婴儿》的照片,出自希腊年轻摄影师帕特萨里斯之手。自2015年10月在社交媒体上被狂转之后,这张照片成为希腊2015年勉力应对难民危机的一个象征。
在疲于应对历时6年的债务危机的同时,这个扼守着欧洲南大门、人口仅1000万的古老国度,还承受着百万难民登陆欧洲的第一波重负。对此局势,齐普拉斯称为“危机中的危机”。
由于叙利亚内战升级,希腊取代意大利,成为难民登陆欧洲的第一站。据联合国难民署和国际移民组织最新统计,2015年经由地中海和陆路前往欧洲寻求庇护的难民总数超过100万,其中80万以上从希腊登陆。
希腊并不是难民的目的地国家。他们只需要在希腊各岛屿登记,获取相关法律文件,然后尽快赶到雅典,稍事休整即乘火车或巴士直奔西北边境小镇艾杜迈尼,从那里进入马其顿,然后经塞尔维亚、匈牙利等中转国,最终进入奥地利、德国等西欧富裕国家。
人数众多的难民汹涌而来,让小国寡民的希腊难以招架。尤其上半年,大批等待登记的难民滞留爱琴海东部各岛屿,不得不栖身于沙滩、公园、街道等露天场所,数日无人问津的景象,招致国际社会(尤其是欧盟各国)的批评。
另一方面,希腊最让欧盟兄弟国家恼火的是没有守住南大门,因为希腊边境也是欧洲边境——德国媒体公开嘲笑希腊的边界是一块“满是漏洞的奶酪”,匈牙利指责希腊未能管控海岸线、不把难民挡在土耳其的做法是“不负责任”,巴黎恐袭之后更有舆论要把希腊“踢出申根区”。希腊一边反唇相讥,指责匈牙利在边境筑墙是冷战思维,敦促德国等富裕国家加快接纳移民的进程;另一边则坚守人道主义立场,对难民进行力所能及的救援。
这个拥有悠久航海历史的民族习惯称自己是水手。在海上遇到落难的人,他们说,水手的职责是救援,这是我们的传统。
据希腊海岸警卫队统计,2015年以来,超过75万的难民和移民从海路抵达希腊东部各岛屿,大约9.4万人是在海岸线被营救的,其中只有两百多人遇难,显示了这个海洋国度强大的海上救援能力。
另据国际移民组织统计,仅2015年12月,即有超过6.77万人从海上入境希腊;同一时期,则有5.25万人从艾杜迈尼出境。出境人数约占入境人数的77%。光入境、出境登记一项,即是巨大的工作量。
按照欧盟针对难民资格申请而制定的《都柏林协议》,所有进入欧盟的难民,需要在第一个登陆的国家完成所有法律登记手续。对于希腊来说,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仅从2015年10月合法送走的这30个难民即可见一斑。30个难民来自6个家庭,其中叙利亚4家,伊拉克2家。因此,齐普拉斯在致辞上称之为“滴水”,与80万的数字相比,这个比喻再贴切不过。“我们希望这滴水会变成人道与团结的大河。”齐普拉斯说。
一条带着“眼泪”的金项链
谈起自己拍摄“三个祖母”的故事,年仅28岁的帕特萨里斯愿意以自己祖母与难民迈尔德(化名)的故事作为开端。
祖母跟迈尔德的故事发生在1998-2000年之间。有一天,帕特萨里斯的祖父母打算粉刷自己的房子,出门找零工时遇到迈尔德。迈尔德是一个非法入境的难民,与其他难民一起栖身于考古博物馆旁边一座廉价旅馆里。他们以低报酬的零工维持生计,同时寻找离开希腊的途径。
迈尔德当时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声称是库尔德人。“有一天他跟祖父母共进午餐之后,看见祖父服药丸,他说自己是医生,并说祖父心脏有问题。”帕特萨里斯说。
迈尔德后来在雅典以西215公里处的帕特雷港试图偷渡到意大利去时被警察抓住,关进雅典西北约40公里处埃莱夫西纳的非法移民拘留中心。祖母得知消息后,赶往埃莱夫西纳,请求警察释放迈尔德,说迈尔德就像她的教子一样,帮助她打理房子。
起初有官员暗示祖母给大约100欧元的“好处费”即可放人,但祖母说自己
家境贫困,需要迈尔德的帮助,坚持要他们释放迈尔德。
祖母达到了目的。但仅仅几个月后,迈尔德因没有合法身份而再次被关进雅典的非法移民拘留中心。祖母又一次出面,找到一个熟人,跟警察进行斡旋,让迈尔德得以释放。
迈尔德跟祖父母接触了将近一年。这期间他未能获取居留所需的材料,无法以合法的方式继续自己的行程。最后他藏身于一辆运送西瓜的大卡车偷渡到瑞士。旅途中,他把西瓜劈成两半,将其中一半像头盔一样戴在脑袋上,躲过了边境检查。
迈尔德是如此信任祖母和这个家庭,以至于把自己的所有积蓄委托祖母代为保管。他一直管祖母祖父叫“妈妈、爸爸”。
到达瑞士并开始新生活后,迈尔德一直给祖母写信,向他们报告自己的消息。祖母将迈尔德信上的地址向瑞士邻居求证,他们告诉祖母,这些信是从瑞士一家大医院里寄出的。
离开希腊之前,迈尔德将一条美丽的金项链送给祖母。链坠的形状就像一滴眼泪。迈尔德告诉祖母这象征着“他的”眼泪,这是他选择这条项链的原因——眼泪代表他所经历的一切,他对祖母一家的爱,以及离开他们走向未知时的悲苦。
现在,帕特萨里斯计划去瑞士寻找迈尔德。他要把迈尔德的故事拍摄并记录下来。当前他所经历的难民潮,让他从更深的层次上理解了祖母和迈尔德故事里的历史意义。“设想一下吧,即使在大部分人视移民为非法,举报他们的时代,也有人试图给他们拥抱。”帕特萨里斯说。
希腊潜在的危险
帕特萨里斯家所在的科洛诺斯位于雅典市中心,曾是柏拉图学院所在地。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约于公元前387年在这里创立学院,为西方古代世界第一所提供高等教育的学院,也是现代大学的雏形。许多古希腊哲学名士曾受教于此,例如后来建立自己学校的亚里士多德便曾在此念了20年书。直到公元529年,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一世才下令关闭该学院。
很多具有古老历史的城市,其中心繁华地带,最终会演变成普罗社区和移民聚居地,科洛诺斯也如此。这一昔日希腊世界的文明中心,如今是雅典移民最多的街区之一。生长于斯的帕特萨里斯,对移民从不陌生。
“我读书的时候,邻桌就是吉普赛人,或者阿尔巴尼亚人、保加利亚人,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帕特萨里斯说。
但这并不意味着科洛诺斯所有居民都对移民持宽容、友好的态度。仅与帕特萨里斯家一街之隔的斜对过,即是希腊极右翼政党“金色黎明”议员帕纳约塔罗斯的家。被大多数民众视为新纳粹的“金色黎明”,奠基于上世纪80年代,最初崇尚大希腊民族主义,主张以武力收回古希腊的传统领土,包括马其顿、保加利亚南部、土耳其境内的伊斯坦布尔及安纳托利亚西部等,恢复昔日的荣光。经多次整合后,“金色黎明”逐渐将外部扩张调整为更切实际的国内民生,不过依旧保留了鲜明的民粹特色。在2012年的议会大选中,“金色黎明”以降低失业率、反紧缩措施、发展经济和反移民等口号吸引了不少对传统政党极度失望的希腊民众,以7%的得票率首次进入议会,并获得了21个席位。2015年1月举行的大选中,“金色黎明”得票率有所下降,虽在议会只获得17个席位,却位列第三大政党,仅次于齐普拉斯领导、执政的激进左翼联盟党,及主要反对党新民主党。
而“金色黎明”的主要支持者,集中在移民众多的街区,帕特萨里斯家所在的科洛诺斯是其中之一。
现年36岁的帕纳约塔罗斯曾因一桩谋杀案而被捕。2013年9月18日,希腊反法西斯说唱歌手菲萨斯在一家咖啡馆里观看足球比赛时,被“金色黎明”成员刺死。警方随后逮捕了包括帕纳约塔罗斯在内的4名“金色黎明”党魁,但也未能平息公愤,希腊随后出现全国范围内的抗议浪潮及零星暴力事件。虽然法庭证明被捕的议员们与菲萨斯谋杀案无直接关联,但“金色黎明”煽动仇恨的法西斯洗脑方式却是希腊社会潜在的危险。
帕特萨里斯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里,有一张他的街拍。一幅类似涂鸦的画,几乎占据了一幢房子的整面墙。画面上,一个性别中性的人物手握匕首,刺向自己,一旁写着:杀死你体内的法西斯。
“生活中有这样那样的垃圾,那是当然的。但我还是要将镜头对向美好的一面。”帕特萨里斯说。
帕特萨里斯的推特账户头像上,一束柔和的伦勃朗光照亮年轻摄影师轮廓鲜明、具有古典男性美的侧脸,他抿嘴朝光源微笑着。照片上方,印有一句毛利人的谚语:“将脸转向太阳,阴影就会留在你身后……”
海岸线上的地狱景象
“三个祖母与一个婴儿”的照片拍摄于2015年10月16日,地点在莱斯沃斯岛北部一个名叫斯卡拉西卡米阿斯的小渔村。
过去一年来帕特萨里斯都在追踪拍摄难民危机,深知作为难民危机风暴眼的莱斯沃斯,已被无数国内外优秀摄影师的镜头掠过,因此去那儿之前,他一是对那里难民的情况已有心理准备;二是并不期待自己能够拍出更出色的照片。
但当他抵达斯卡拉西卡米阿斯后,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那是混乱,真正的混乱。”帕特萨里斯说。从深夜开始,一艘接一艘、严重超载、近于报废的难民船,从距离仅11公里的土耳其开过来,到处是惊慌失措、疲惫不堪的难民。“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孩子和妇女望向我的泪眼,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帕特萨里斯的另一张照片记录下了这一地狱景象的一个瞬间。一个身穿反光马甲的男士,怀抱一个昏迷的男孩,在没过大腿的海水中,焦虑地朝岸上大喊。
“一条装载着56个人的橡皮船驶向岸边,像通常那样,所有人都因惊吓过度而呆若木鸡。一个痛哭着的父亲把他儿子递给我,但不敢看我。他试图告诉我什么,却泣不成声。”照片主人公阿尔江迪得知自己成为照片人物后撰文回忆。
“我接过孩子,他一动不动。我摇晃他,试图跟他说话,但他没有任何反应。那一刻我感到孩子已经死去。我不得不聚集全身力气走向海滩,同时大声呼叫医护人员——这就是你看到的、照片上的那一刻。”阿尔江迪写道。
医护人员赶过来,接过孩子并实施急救,孩子从死亡边缘回来了。阿尔江迪跑回海滩,找到依旧站在水里不知所措的那个父亲,抱着他一起大哭。
阿尔江迪曾是叙利亚的新闻记者。因给普通民众争取权利,他被抓起来,遭受拷打、刑讯,未经控告和审判即投进监狱,坐了4年牢。他发现不少狱友跟他的情况一样,未经任何司法程序即被关押,有的长达15年;有的仅因拒绝为秘密警察提供其他人的信息即失去自由。
出狱后,阿尔江迪于1998年逃离叙利亚。流亡期间,他无法想象叙利亚的实际情形,直到2015年10月中旬他来到莱斯沃斯的海边。本来只计划待1周,结果阿尔江迪待了3周,多数时间都在水里,一拨又一拨地给难民孩子们换干衣服和尿布。他亲手接过于午夜到达、出生仅12天的婴儿,浑身湿透、颤抖不止。不过最痛苦的记忆之一便是帕特萨里斯抓拍到的那一景象。
这些痛苦的景象,对摄影师同样是心灵的煎熬。有一天,跟帕特萨里斯一道拍摄的一个外国摄影师表示自己拍不下去了。“我不想拍了,实在看不下去。”那也正是帕特萨里斯脑海里的念头。于是,这两个年轻人放下相机,并排坐到地上,无力地看着混乱的大海。
三个祖母与一个婴儿
“莱斯沃斯是一个我会告诉儿孙辈的故事。”帕特萨里斯说。
斯卡拉西卡米阿斯本是一个安静的小渔村,因风景如画而成为莱斯沃斯岛上最受欢迎的度假胜地。像希腊所有岛屿上的旅游、度假村一样,当地人的主要经济来源为5-10月份旅游季节的收入。著名作家米瑞威利斯在作品《美人鱼麦当娜》中描绘过的、矗立在海边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的小教堂,以及优美如女神手臂的小港湾,如今被以海鲜出名的小饭馆所环绕,到了夏季,饭馆里的桌椅就摆放在室外、海边。
但难民的大批涌入改变了这一延续多年的经济生态,当地酒店遭遇大量退房,居民收入受到实质性影响。斯卡拉西卡米阿斯的特殊之处还在于,这里没有难民身份登记处,而根据相关法律,酒店和出租车不能接纳尚未进行身份登记的难民,因此也不可能从难民身上挣钱——尽管能够携家带口逃往欧洲的难民,大多是家境殷实的中等收入家庭。
“当地人并没有因此而怨天尤人,相反地,他们加入了救助难民的行列。”帕特萨里斯说。
甚至在大批其他国家志愿者到达这一偏远的小渔村之前,斯卡拉西卡米阿斯当地居民已经承担起救援任务了:因为自古以来,他们就是水手;因为斯卡拉西卡米阿斯深知难民所经历过的苦难。
米瑞威利斯在《美人鱼麦当娜》里描绘,很久之前,斯卡拉西卡米阿斯只是位于村子上方名叫斯卡拉村(米瑞威利斯的出生地)的渔港。1922年的某一天,村人发现港口停满了载满难民的船只,这些被土耳其赶出安纳托利亚自己家乡的希腊人,多数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一无所有。他们大多打鱼为生,因此要求在靠近港口的地方安身立命,而这就是斯卡拉西卡米阿斯村子的由来。
希腊人称那一段“希土人口交换”的历史为“巨大的灾难”。现在,斯卡拉西卡米阿斯又在见证另一场“巨大的灾难”。而帕特萨里斯正在这里,用他的镜头记录这一幕。
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跟往常一样,83岁的卡米维斯、89岁的艾福斯特拉提娅·马弗拉皮迪及85岁的堂妹马瑞扎·马弗拉皮迪坐在村子里面朝大海的长椅上。这是她们最喜欢的、度过绵长午后时光的方式。只是近一年来,大海变得很不平静:每天,志愿者、海岸警卫队都在忙碌着,救助源源不绝的难民。“不时就有尸体冲到岸边,有男孩,也有女孩……”卡米维斯说。
那天,在她们眼前,又有十来条难民船陆续到达。正当她们观察着眼前混乱的景象时,耳边响起了新生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循声望去,一个衣衫湿透的年轻难民妇女,正试图用奶瓶喂怀中的婴儿,但她显然很不成功,婴儿越哭越厉害。一旁的婴儿父亲,本找到了干衣服要让妻子换上,婴儿的哭声让他手足无措。
哭声也吸引了帕特萨里斯的注意。他看到卡米维斯祖母朝这位年轻母亲伸出手来。摄影师的本能,让帕特萨里斯预感到“决定性的瞬间”正在迫近。
“把孩子给我吧,姑娘,把他给我,让我来喂。”卡米维斯说,一再重复。这位来自叙利亚的母亲听不懂卡米维斯方言腔很重的希腊语,起初很迷惑,但她很快读懂了卡米维斯的肢体语言,把婴儿递给了陌生国度里这位和蔼的祖母。卡米维斯接过刚满月的小家伙,把奶瓶递到他嘴上,同时轻轻哼起了摇篮曲,感到舒适和安全的婴儿立即停止了啼哭,安静地喝起奶来。
“一个女人一旦成为母亲,直到入土之前都是母亲。”卡米维斯因这张照片进入公众视野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有4个儿子、8个孙子的卡米维斯很为那一刻她做“母亲”的“手艺”没有生疏而自豪。“我眼睛看不大清楚了,耳朵也不灵了,但我依然能够喂婴儿并安抚他。这是我为那个陷入麻烦的姑娘唯一能做的事情。”
在她们一侧,那个“陷入麻烦的姑娘”如释重负,脸上流露出由衷的喜悦;而坐在长椅上的马弗拉皮迪堂姐妹用柔和、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婴儿,也跟着卡米维斯一起哼起摇篮曲来。
一直屏息等待的帕特萨里斯按下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