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澎湃新闻网
2016年7月,时为美国共和总统预定候选人的唐纳德·特朗普语出惊人:“法国已不再是法国。”法国总统奥朗德随即回击:“法国永远是法国。”
法国是欧盟的双引擎之一,这一针锋相对,折射出各界对欧盟状况的不同看法。众所周知,近年欧盟堪称倒了血霉,危机多期叠加,连一贯稳定旋转的政治也一跃为全球头号风险。2016年欧盟仍不见转运迹象,英国脱欧、法国恐袭、意大利公投、奥地利大选等麻烦不断,西班牙甚至持续300多天无政府。对此,捷克外长扎奥拉莱克(Lubomír Zaorálek)与特朗普所见略同,认为当下的局面是欧盟“异化”助推国家分歧和公众质疑所致,“(欧洲)一体化难以为继,联邦化尤其危险”。法国外长埃罗(Jean-Marc Ayrault)则坚称,欧洲一体化将继续深化,民众应“重拾信心”。
那么,欧盟是否“忘了初心”,还能否“继续前进”?
欧盟建设的主要“初心”有二。一是团结自强的“显心”,即《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中所说的“通过建立无内部边界的空间,及实行统一货币,促进成员国经济社会协调、均衡发展”;“通过实行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在国际舞台弘扬联盟个性”。比照现实,欧洲一体化数十年来对内成绩斐然,实打实地建起申根区(申根区是指履行1985年在卢森堡申根镇签署的《申根协议》的26个欧洲国家所组成的区域。国际旅行者进出入这一区域需要经过边境管制,该区域内的各国之间却几乎不存在边境管制。——编注)、单一市场和欧元区,并制定多项共同经济社会政策。近年也努力克难前行,维护既有成果,扩大“朋友圈”,并在银行业、财政和能源等领域搭建新的联盟机制。而其“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从来有名无实,因此不存在倒退空间,2015年以来力促的伊朗核协议、欧盟-古巴关系解冻等反可一定程度上视为惊喜。
二是冻结战争策源地的“潜心”,即“将德国装进欧洲的笼子”。近代以来,德国多次成为欧洲的战争策源地,法德恩怨更是欧洲史的一条主线。法国《世界报》甚至直言:“法国对外政策就是对德政策。”二战后法国发起的“舒曼计划”(“舒曼计划”即1950年的“西欧煤钢联营计划”,该计划为1950年代后期成立“欧洲共同市场”奠定了基础,推动法德实现了历史性和解。——编注)、欧元区建设等,实际是在寻求遏制乃至肢解德国失败后的另辟蹊径,希望在欧洲联合中将德国融合消化。德国为尽早偿还历史责任,回归正常国家,也乐见欧洲大家庭的不计前嫌。德国总理默克尔称,欧盟的宗旨就是“勿忘团结与和平理念,终结战争”。
诚如所言,如今很难想象欧盟内尤其法德间会反目成仇,狼烟四起。故截至目前,我们难言欧盟“忘了初心”。
同时,欧洲一体化建设深入至今,欧盟特别是欧元区成员国彼此利益紧密捆绑,面对重大问题仍需抱团取暖,以更好地应对内外压力,确保自身地位。从历史经验看,一体化具较强抗压性,危机也可能倒逼新成果。而英国搞“离岸平衡”是一种历史习惯,其脱欧在历史、地理、政治和社会等方面均有特殊性,亦不可能就此与欧盟一刀两断,料将经激烈博弈实现双边关系再平衡。法国恐袭、意大利公投、奥地利大选等,实乃“披着黑衣的白天鹅”,无一超出各方预期,不致令欧盟解体。
但麻烦不断也表明,欧盟建设不再是单行线,而是来到十字路口,并在此迷失了方向,彷徨不前。
一方面,老路日益封闭僵化。欧盟经济复苏进一步受阻,预计到2017年,仅英国脱欧就将拉低增长0.2-0.5个百分点,银行业积弊、老龄化加速、创新活力不足、政策空间遭挤压等颓势也无力根本扭转,这样的局面会削弱一体化的内生动力。主流政治再遭冲击,极端势力不断坐大,整体支持率近20%,2017年荷兰、法国、匈牙利、德国和捷克等国的大选将成“选民对欧洲政策的投票”,削弱一体化的体制支撑。瑞典女外交大臣瓦尔斯特伦(Margot Wallstr?m)还警告,很多成员国可能利用民粹,向欧盟提特别要求。
社会矛盾继续激化,特别是本土白人排外情绪高涨,连难民开放政策的倡导者默克尔也变脸称,“难民大量涌入的情况不能、不应也不会再现”,并要求“全面禁止布卡罩袍”。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热门候选人菲永(Francois Fillon)更否认“多元文化”,削弱了一体化的价值认同。
“欧洲观念”也饱受质疑。捷克、希腊、法国、波兰、匈牙利、丹麦、奥地利、荷兰和西班牙等国过半民众“疑欧”,各国地方主义、分离主义抬头,削弱了一体化的民意基础。希腊总理齐普拉斯(Alexis Tsipras)称这种情况为欧盟的“认同危机”。
另一方面,新路不知是正是邪。欧盟各方对改革早有共识,对改革方向却分歧颇深乃至相互矛盾。
其中,“集权派”以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Jean-Claude Juncker)和欧洲议会议长舒尔茨(Martin Schulz)等人为首,主张建设“真正的欧洲合众国”,推动成员国向欧盟让渡更多主权,将欧盟委员会、欧洲理事会和欧洲议会分别打造为“欧洲政府”、“参议院”和“众议院”。但该设想无疑过于激进,几无实现可能。
“谨慎派”以德国为首,包括荷兰、卢森堡、奥地利等欧盟核心国,主张一体化小步走,要求各国先做好自身功课,再考虑建立政治联盟。默克尔不满容克等人“急功近利”,私下称“容克的权欲是英国脱欧的原因之一”。德国前总理科尔也表示,过度强推一体化加剧民粹泛滥,“应减速慢行”。
“现实派”以法国、意大利等南欧国家为代表,希望欧盟重新定位,优先解决现实问题,强化欧元区转移支付功能,并伺机争夺欧盟内话语权,但又不愿让渡主权,接受欧盟机构监管。意大利看守总理伦齐(Matteo Renzi)抨击欧盟“开峰会不过多瑙河泛舟,写文件既无灵魂、又无眼光”。法国前总理瓦尔斯(Manuel Valls)进一步呼吁欧盟“结束幼稚,改变方式,建立强大而坦荡的民族国家联合体”。
“分权派”则以中东欧国家为代表,其入盟后获巨大经济利益,同时依靠北约及欧盟抵御安全威胁,因而支持欧洲国家紧密合作。但中东欧国家长期在大国间夹缝求生,主权意识较强,反对“布鲁塞尔主义”。由捷克、匈牙利、波兰和斯洛伐克四个中欧国家组成的维谢格拉德集团明确呼吁欧盟把更多权利还给成员国,确保联盟吸引力。可以说,素以谈判和妥协文化显名的欧盟竟流行起公投热,陷入自己眼中的“多数暴政”,很大程度是迫于共识难凝之无奈。
此外,近年欧盟硬实力下滑、软实力受挫,其外交渐失实力支持,不仅国际影响力持续衰减,更令其日益遭外部尤其周边风险渗透,更添一体化变数。容克对此悲从中来:“世界变大,欧洲却变小。”
最大冲击莫过于特朗普将入主白宫。遥想冷战结束时,欧盟曾自以为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高枕无忧。但“9·11事件”后,美国不断从欧洲事务中抽身。大肆鼓吹“美国优先”、质疑北约“过时”的特朗普意外上马,更令欧盟的“不现实感”、“被抛弃感”空前高涨,甚至一度集体涌现歇斯底里般的外交反应。容克深忧“须先浪费两年,教导特朗普认识欧盟”,德国《明镜》周刊更悲观预计特朗普治下的美国“对欧不再是帮手,反而是问题”。更致命的是,欧盟在双边关系中不占主动,对特朗普既不了解,又无良策,除冷静观察、尽早接触外唯余祈祷,以观后效。
无怪乎英国《金融时报》戏言,欧盟当前“唯一确定的就是不确定性”。在此背景下,欧盟确也有“异化”风险,即“欧洲的德国”或一步步滑向“德国的欧洲”。
首先,欧盟经济建设步伐远快于政治,其中德国经济一枝独秀,其他成员国对德依赖日重,话语权随之增减。其次,法国综合实力下滑严重,无力维系欧盟“政治旗手”地位。法国发起、德国跟随的一体化传统轴心近乎失灵,加之英国脱欧、意大利政局动荡,德国将不得不扛起欧盟的政治旗帜。再次,当前美国、英国、法国等西方大国领袖或倾向孤立,或要务缠身,或自顾不暇,唯默克尔资历深、威望高、意愿足、能力强,成为支撑西方价值观的唯一支柱。法新社强调,奥巴马在特朗普胜选后访德,颇有向默克尔“交棒”的意味。
总之,目前欧盟元气大伤但仍未忘“初心”,试图继续前进却彷徨无路,甚或因此而“异化”。欧盟知名智库“欧洲之友”(Friends of Europe)秘书长梅里特(Giles Merritt)称:“未来20年,欧洲的衰落速度将快于过去20年。”
事已至此,中国是否又“或成最大赢家”?
笔者对此不敢苟同。不可否认,中欧力量长消有助于中国增加对欧外交主动权,但从更大处着眼,欧盟过度衰弱弊大于利。
其一,欧盟作为国际重要力量,多年来一直在西方联盟与自成一极间调适战略目标,其过度衰弱势必增强对美依赖,不利于多极化进程及全球治理。其二,欧盟是世界第一大经济体、中国头号贸易伙伴,其过度衰弱不仅将为包括中国在内的全球经济蒙上巨大阴影,还将显著刺激贸易保护主义。其三,欧盟素乃全球最繁荣稳定的地区之一,其过度衰弱恐加剧“既乱又变”的国际形势,削弱中国和平崛起的国际环境。其四,欧盟长期是区域一体化和多边合作的先行者和楷模,其过度衰落将重击全球其他地区一体化和多边合作信心,中国倡导的“一带一路”建设亦难逃“池鱼之殃”。
同时,欧盟也开始接受中国崛起之事实,并意识到“这种新现实及其意义未必糟糕”。奥朗德就称中国崛起是“重大机遇”,呼吁中欧开拓新的互利合作。
有鉴于此,中国宜仿效欧债危机时的故事,兼顾机遇与挑战,主动谋划、引导、拓展、管控对欧关系,深化沟通理解、利益融合、发展对接,打造中欧命运共同体。